1996年10月28日,我乘坐从希腊雅典开往米索朗基的汽车去瞻仰诗人拜伦的遗迹。汽车绕过雅典西北的巨大海湾,不用一小时即越过柯林斯运河,接着奔驰在伯罗奔尼撒的海滨大道上。一路上阳光灿烂、海风和煦,潮涨潮落,瞬息不停,正如单调而坚定的时光流逝。我们从帕特雷城东的雷欧改乘渡轮,跨过柯林斯海峡,到达北岸的安德里欧。港口近处是土耳其人留下的城堡。海港西北远山峥嵘,山腰薄云如纱。山后是绵延不绝的果园和油橄榄树园。丘陵逶迤,河谷幽深,米索朗基已遥遥在望。
米索朗基之所以闻名于世,纯粹是因为拜伦的缘故。1809年夏天,他离开英国到南欧和西亚游历,于年底从阿尔巴尼亚经陆路去雅典的途中,曾在此停留。诗人缅怀古代希腊英雄的业绩,哀叹当今希腊被异族欺凌的屈辱。1819年在长诗《唐璜》的《哀希腊》的片段中召唤希腊人奋起抗争,百多年来成为包括中华民族在内的世界被奴役民族救亡的号角。1824年诗人又来到此城,将他生命的最后三个月,献给了希腊的独立斗争。
米索朗基在希腊文中是三座小岛的意思,当年为仅仅比海平面略高一些的渔业小镇。城四周为沼泽般的草场所环绕。雨季一到,街道上的海水就会灌到民宅中去。然而,它也有其迷人之处,那就是它正如柏拉图当年提及的阿特兰提斯岛一样,几乎随时都会被汪洋大海所吞没,这真是一块与世隔绝的异乡。
我在雅典上车时与一位名叫尼古拉斯的中年人同座,他主动表示愿意带我观光这座只有一万二千人的小城。尼古拉斯和他姐姐住在米索朗基,每天要去十五公里外的山区教只有九名学生的小学。我想此地游客罕至,我很可能是第一个来瞻仰拜伦故居遗址的中国人,所以受到特殊的礼遇。汽车一进北门即到客站。车站前面为两片广场,一大一小,中间隔有市博物馆,拜伦的遗物即保存于此。因为今日是希腊的第二国庆节———独立日,所以博物馆关闭。大广场上出售杂物、食品和咖啡。尼古拉斯拉着我走了许多小巷,目的是找一家烹调赫蛎的馆子,据我的雅典大学的朋友克利斯在送我上长途车前吩咐的,此城的赫蛎最鲜美,不可错过机会。他的母亲是在此地长大的,所以最有资格这么讲。可惜两家最好的馆子都于独立日关门,我们只好草草地吃了点午饭,也点了两盘海鲜,但不是赫蛎。
午饭后即到达拜伦故居遗址。故居已荡然无存。我们今天所看到的,只是当地人在原址竖立的三米多高的白色大理石碑。碑文用希腊语写道:“从1824年1月5日至4月19日拜伦爵士居住于此。”上半部是他的浮雕侧像。两株高大的棕榈树在冬天白云下无声地摇曳。我坐在环绕四周的石凳上静思诗人波澜壮阔的一生。
1824年拜伦从意大利热那亚附近乘“赫拉克勒斯”号大船来到此地,带来了武器、医药,还捐献了自己的财产。而他对希腊最重大的贡献,却是他的诗名。在启程前他还收到歌德为此行壮色的来函。到米索朗基后,立即被任命为独立军总司令。后因忙于军务致病。4月9日他从一封英国来信,得知获得近二百五十万镑的捐助,这足以建立一支二千人的步兵团和炮兵旅。病中的诗人大喜过望,不顾天阴欲雨,持鞭策马出城,旋即为雨所阻。返城途中着湿衣乘舟渡海,风寒潮气将他击倒,虽经医生数次放血,病况仍未见起色。4月18日为复活节的礼拜天,镇民们自动保持安静,为了不打扰养病中的拜伦。他们之间的相互问候是:“拜伦爵士病情如何?”四名医生进行会诊。拜伦却说道:“我自知不起,你等已回天乏力。我因厌倦了生活,才来到希腊,所以死不足惜。我为之献出了财富,又献出了才能,现在又加上自己的生命,我还能为希腊再做点什么呢……”延至19号夜里,电闪雷鸣,风暴雨狂,于是拜伦逝世。
次日拂晓,人们鸣炮为其致哀,三十七响代表他短暂的一生。希腊人将其视为自己的四位民族英雄之一,并愿意把他葬在巴特侬神庙或西修斯神庙。全国各地自发地同时进行哀悼。拜伦之死对于统一独立斗争各派别的作用超过了他生前的一切努力。
在米索朗基,拜伦的粗木棺材上覆盖有黑色斗篷,其上置长剑一柄及桂冠一顶。他的内脏被分装在几个容器之中,除了肺部应市民请求留葬米索朗基外,其余归葬英伦。轮渡到桑特岛时,棺木被凿了许多洞,然后泡在装有烈酒的大桶中,又在鸣炮三十七响中,永久离开了他心爱的希腊。
1824年7月2日,载有拜伦遗体的“佛罗里达”号双帆船缓缓驶进泰晤士河,两岸站满了默哀的人们。由于拜伦在英国声名狼藉,伦敦的西敏寺和圣保罗教堂的主持都拒绝其入葬。7月12日人们将他葬在纽斯台德附近的赫克诺尔村的小教堂地下墓室中,和他的十五位祖先长眠一处。一位丹麦艺术家曾为他雕塑了一尊坐像,几经流落,最后才为他就学并嘲笑过的剑桥三一学院的图书馆所接受。1969年西敏寺终于在“诗人之角”的地面上为他安放了一方纪念碑,这距他逝世已经一百四十五年了。
在诗人死后几个月,米索朗基即告沦陷。拜伦生前在住处贮藏大量武器和弹药,土耳其人得手后即刻将其炸毁。不少人访问过毁前的住所。我记得从当年画家留下的图画可见该房子结构相当繁复,有点类似中国江浙一带的人家。拜伦还不改在剑桥和威尼斯的旧习,在底层豢养了许多动物。他似乎住在二层楼上,风平浪静时从窗口可以眺望明镜般的海湾内湖,以及远处的一串小岛。天蓝日丽时,甚至爱奥尼亚海中的塞法罗尼亚岛都在视线之内。可惜,现在这里仅余这块无言的纪念碑,供后人凭吊了。昔时咆哮奔腾挟来凄风苦雨的海洋早已西褪到一公里以外去了。
百多年间不少人也曾动念重建这处故居。尼古拉斯告诉我,由于星换斗移沧海变迁,又由于当年特殊的建材今日已难寻求,只好做罢,真是令人唏嘘不已。
故居西方是新海滨,一幢花岗岩砌成的三层楼屹立在一大片芦苇荡之中。这是拜伦博物馆的新址。正面饰有高阳台,内部还在装修。此处距海只有一百多米了。让日夜不息的涛声长伴这颗不羁的诗魂吧!午后冬日热力渐弱,但阳光仍然非常明亮。对岸群山层次丰富,其多变的轮廓曲线,仿佛被赋予舞蹈的韵律,若衬以晨曦晚霞则更加美丽。
南行数里即为海港。隔海可望伯罗奔尼撒的诸峰。海梗长达五公里,供夏日乘凉游泳之用。拜伦最后一次外出即在此遇雨着凉。
城市西北的英雄花园是尼古拉斯带领我参观的最后一处。它是一位德裔筹建的。花园草创之前,拜伦的肺葬在公墓,后移于此。之上立有一尊诗人的非常雄伟的大理石全身像。诗人头披鬈发,身着战袍,手执诗卷,英姿勃发,凝视远方。高大的底座上的几行铭文大意为,拜伦爵士是英格兰对希腊民族的最高贵馈赠。周围还有不少名人墓碑,只有这尊立像昂然秀出于一大片葱郁的奇花异木之表。
我终于告别了尼古拉斯。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表示,在我下回来访问时,一定要亲自烹调赫蛎招待。返回雅典已届深夜。拜伦诗作,影响西方文化既深且广。一切真正的科学艺术创造,也就是那些不世而出的天才喷发的洪流,汇成了世界文明的奇观。倘若没有拜伦,人类文明就会缺失好些许光彩。今日一游,终于了却了我的一桩宿愿。